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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一篇命题作文

王呈

这篇文章我拖了很久,借口是工作忙,其实是动不了键盘。写不出来,不是因为无话可说,而是思绪太多。老爷子八十多岁,一生心血,这么一本诗集摆在面前,你怎么写,都难免会嫌自己下笔轻飘了些。再加上,还有些许虚荣感作祟,甫一动笔,就仿佛看到一大家子叔叔伯伯姑姑们围坐四周,更别提还有自家老爸一双眨巴眨巴望女成凤的星星眼,就怕自己写的太平太浅太少太丢人现眼。

拖了一月有余,攒了废稿三篇,平均字数两百多。废稿原因如下:想分析文字技法,却不通词牌韵脚;欲谈历史意义,忽觉肚中墨水太少;聊政治吧,咳咳,属性群众的我到底不是那块料。

直到此刻,我突然觉得,没意思,真没意思。他梦归南亩,咏自萧斋,你何必强自粉刷,非要求个金碧辉煌?他寄意小草香葱、野菊辣椒,你何必非得画个牡丹,空谈什么国色天香?他泥走江湖,鞭开块垒,快意文章,你又何必硬给挂块牌匾儿送入庙堂?何必,何必,何必呀。

那么,就回归本心,聊聊一个孙辈儿最本真的想法。

这本诗集带给我最深的感触,不在诗文技法,不在立意理想。它在诗中又不在诗中,它是一个回答。那年,我大概八九岁,爱翻少年读物《十万个为什么》的天文卷,和外公柜子里那厚厚一沓《文史知识》,最熟悉的距离单位是光年,最迷惑的四个字是开元天宝。在浩瀚星海和厚重历史面前,我远比井蛙夏虫还要渺小,于是某个汗涔涔的夏夜,困扰了无数人的终极问题突然砸中了我。

我是谁,我来自哪里,又去向何方。一瞬间,知了的聒噪几不可闻,我的手脚满是冷汗,心跳加快,意识无比燥热,身体却如坠冰窟。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取了我的身心,它如此强大,如此公正,如此绝对,如此正确。

无数个问题在头脑中爆炸开来。既然人生注定是单行道,我们为何要走这一遭?我们是由细胞构成的整体,又焉知我们不过是更大整体的细胞?绝大多数人注定淹没在历史的烟尘中,那汲汲于名利,又有什么意义?等等,史书不过数千年,达尔文的猴子们啊,我们在闹腾些什么呢…

那夜我终究是睡过去了,但认知的壳,一旦裂了缝便再难补上,总有些问题与生命如影随形,那是所有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,避无可避。但八九岁的我,没有和任何人讨论这些骤然降临的问题。我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,在绝对的存在面前,每个人都赤身裸体,这是一种彻底的孤独,所有的答案,只能在自己的人生中体悟找寻。

何以解忧?人间烟火,红尘万丈。何以解惑?书山无路,人海茫茫。有人说,人啊,只是一种载体,动物本能驱动着所谓理性,终极目标是筛选出更强的基因并传递下去。王侯将相,彷如几行代码,人间不过是进化的修罗场。也有人说,个体才最重要,生命是宇宙的偶然,人之为人,自有其高贵和价值。我更喜欢后一种,至少听起来更熨帖些,比较下饭。但,如何可称高贵?什么才是价值?

人是群居动物。群居,所以难免会活成别人期望的模样;动物,所以总有些欲望难消却易涨。庄周梦蝶,黑客帝国。我长大了,三十而立。何谓立?我上班干活,下班打卡,喜欢买衣服,开会化淡妆。却总有人说,这还不够。他们说,你该今夕何夕饮食男女,房贷车贷吃菜咽糠。闲的时候嘛,Apple store新出的游戏要不要玩两把?

我不太爱玩游戏,因为我总觉得,我们活着活着就成了游戏。人类社会仿佛进化出了一套应对终极问题的机制,让你少年不惧岁月长,让你愿把他乡当故乡。车水马龙,魑魅魍魉。马里奥在地图里蹦蹦跳跳,撞砖块就能掉金币,摔坑里就灰头土脸,通关了会闪闪发亮。老婆孩子热炕头,总裁部长军功章。挺好。挺不好的。

因为我发现,我好像也长出了黑胡子,穿上了背带裤,戴着一顶可笑的M记红帽子。我每天蹦蹦跳跳,躲坑,撞砖,捡金币,在冲关的道上一路奔驰。古语说,不撞南墙不回头,我撞了好多墙,却不知道南是哪个方向。

扯多了,绕远了,现在来谈谈这本集子,为什么它是一个回答。首先,它是一本诗词集。在我看来,诗词最大的魅力,在于它是保鲜度最高的人生快照,是最靠近创作者心灵的一种文学形式,因其短小,因其凝练,反而难以作伪。诗人词家,大约是文学史上最具个性、自我风格最为鲜明的一群人。

诗词也最讲缘分。小说人人可读,一千个读者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。诗词则不然,知音读诗,灵犀互通,读者仿佛和作者促膝而谈,同喜同悲。无缘之人读诗,则大约就如听琴的那头老黄牛,味同嚼蜡,弃如敝帚。

如同大多数孙辈,我并不真的了解爷爷,我见他的第一眼,他就是个五六十岁的长者。白发三公分,喜忧藏肚肠。我曾以为他的二十岁,三十岁,四十岁大约只存在于旧照片中,偶尔追忆,也不过像是看旁人演的电影,那些喜怒哀乐,在时间的巨掌下,不过是孙猴子留下的爪痕。直到我读到这本诗。

首页开篇,《戊戌年除夕》,显示屏后,一阵凄风苦雨冲开时空,淅淅沥沥,寒气逼人。诗词,确是可以对抗时间的。二十岁的他,三十岁的他,四十岁的他,五十六十七十八十,无数个他捧着一颗炽热跳动的心,从字里行间中站起,微笑,哭泣,呐喊,他们说,这是我啊,是我啊。

我是谁?我从何处来?走过的路,真的毫无痕迹吗?其次,它是一本在八十多岁才集结成册的诗词集。我的爷爷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,他也自嘲,一肚穷酸不入时,屠龙未就让屠鸡。杀鸡就杀鸡,废话什么,隔壁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不都是杀鸡的么?如果谁都不肯投入鸡肉的事业,这世上还有肯德基吗?

倘若真的听从了这种声音,只不过又多了一个灰头土脸的马里奥吧。诗,也不过是个载体。为什么有些时代诗词如此风行?进身之阶,为名为利。八十老人,何名何利?我翻遍全书,没有一句阿谀奉承,未见一行趋炎附势,倒是有种骨气贯穿始终。粗茶淡饭,布衣芒鞋,我愿从此路去,便从此路去,高歌吟咏,管他笑我老荒唐。

八十老人,无名无利。我向何处去?我向我处去。就是这么真?就是这么真。霓虹蔽目,烛光剪影。熙熙攘攘,我自独往。别了,三叶虫,别了,大爆炸,别了,那夏夜的冰冷,那史书里的灰尘,土里的骸骨,地壳下的岩浆。避无可避,那便坦然而上。

我是我,我自我处来,我向我处去。浓墨重彩也好,云淡风轻也罢。至真,至诚。我想,人生真味,不过如此。一路向北?一路向北。

孙女 王呈

2018年8月8日于上海浦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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